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奔赴那場迎神賽會—擺暝祭儀的女性身影


作者:邱筠


擺暝開始,地方女性像是在賽場上狂奔,自行完成一場身兼數職的大隊接力,第一棒在廟裡擺祭品、第二棒趕回家裡祭祖、第三棒接待返鄉過節的親友、第四棒脫下圍裙拿起樂器,在遶境隊伍打鼓板。燃香迎神、分肉、食福⋯⋯現在輪到第幾棒?


馬祖擺暝裡的各種階段,都難以忽略女性的身影。每一年,地方婦女們在自身接力下完成擺暝賽事,而早在擺暝開始之前,她們就站上祭典籌備的起跑線,自行鳴槍開跑。


住在塘岐街上的阿姨回想自己小時候的擺暝,因為家住廟旁,從小在蕭王府廟埕玩耍,而媽媽忙進忙出準備供品、拜拜。女生在最熱鬧的遶境中任務有限,幾乎只能挑花籃、提燈籠,以前人多,這些任務很難搶到,當家中有大人在廟裡做事,便希望可以為她爭取這份為神明做事的榮耀。「搶不到我們還會哭」想起還是小女孩時無法參與擺暝任務的難過。


和現在年年遶境、熱鬧的擺暝慶典不同,在她的回憶裡,聽聞父親提到神明遶境,就是村境有大事,以前遶境需要所有人馬徒步,也難有如今許多神偶與人手的排場隊伍,神轎、燈籠、花籃,形成神聖莊嚴且神祕的遶境氛圍。


就像她腦海中擺暝事務都是父執輩的話語,過去決定、主導擺暝的多半是男性,家庭主婦都是籌備家用祭祀之物,並為廟裡祭拜而準備供品,籌備細節裡容易被忽視的辛勞。節慶隨當時的性別角色分流出「女主內、男主外」的分工觀念,因此她說:「小時候敲鼓板是男性的事,怎麼可能讓女孩子敲鑼鼓?」


等到出嫁,從女孩成為人婦、媳婦與母親,擺暝的任務更為多重,開始「左手拿香、右手敲鼓板」的她們直說:「現在,每年的擺暝都忙翻了。」


馬祖女性在因應時代的文化復振中起身,重新定義性別角色與翻轉傳統價值,在奔赴擺暝賽事中,從未讓自己的身影缺席,試著在過往自身未獲得的祝福中,擁有重新傳遞祝福的能力。(2021.2.26 北竿唯一女性神轎隊伍)

從準備供品起跑

馬祖海島窮困,物資短缺,供品不僅要手工製作,還必須提早置辦材料。女孩出嫁前不懂廟裡面拜拜要準備的東西,第一年成為媳婦後,婆婆親手教起。塘岐街上的阿姨說:「我婆婆會用地瓜做出各式各樣的碗筵(供品),以前會比誰家供品漂亮,大家會去欣賞各家的供品,就像現在鐵板村的碗筵一樣⋯⋯。」


花生沾粉,放在漏勺炸出漂亮或充滿寓意的圖案;或以地瓜做成龜桃等多樣變化的糕點、蔬果雕花與細心裝飾;而三牲是基本擺設供品,自己捕魚再買豬肉跟雞供奉神明。在各島詢問不同女性準備供品的過程,她們總是隨口就能張羅出好幾道碗筵。


至於馬祖神明供桌上的基本配備——魚丸、魚餃,要在年前依據當年漁獲情況、天氣狀況先行製作。馬祖早期沒有冰箱,做早了怕損壞,做晚了怕不及供奉神明。孩童時期住在大坵島的母親,就看著外婆熬夜製作供品,通宵達旦完成貢獻給神明的心意,在物資不便的時代以手作精雕細琢出虔誠。


除了忙碌家中祭祖、準備廟中擺暝供品等工作落在女性身上,當自己家當年度輪到「做頭」時,女性的工作就更為繁忙。


北竿蕭王府的元宵節「擺暝」,排放供品整夜祭祀神明。

以前都會比誰供品漂亮,大家會去欣賞各家的供品,就像現在南竿鐵板村的碗筵一樣。(2021年攝於鐵板十八擺暝)
並肩交棒的性別夥伴

在馬祖,每年會輪流村內祭祀活動的承辦者,馬祖話(閩東語)稱為「做頭」,負責擺設供品和添置紙箔、購辦牲口、收繳祭儀、烹煮食物等職責。每個廟宇輪值「做頭」的方式不同,有的廟按各家戶名冊、有的廟則透過輪值看出家族關係,有些廟甚至由神明抽籤組隊輪值。從原生家族嫁往信奉他廟家族的女性,則有機會在角色轉變中歷經不同廟宇文化。


對信仰蕭王府的阿姨而言,以前做頭不簡單,雖然十幾年輪到一次,但印象中自己的父親很重視元宵擺暝,每年都會穿戴整齊,打掃與安排大事,父親輪值做頭者肩負擺暝籌辦事宜、分工操辦業務、殺豬分肉,集廟宇之力操辦祭典,表現境內興旺與感恩的凝聚力,而擺暝過後分食豬肉,豬腳都是分享給做頭者,作為犒賞做頭扛舉重任。


北竿從上彩暝(上燈暝)掛燈象徵擺暝開始,而女孩為人婦後也開始延續這項任務——籌備供品。「擺暝」通常不只排放供品一晚上,透過各廟輪流可擺放供品的家戶,展現村內原鄉宗族分佈,及對應主神與陪祀神的關係,有些廟宇擺暝結束的第二天要煮食供品提供社友「食福」,女性多半成為烹煮與掌廚角色。婚後成為后澳廟宇信仰的媳婦分享,許多廟宇社友早期搬遷異鄉,元宵節時旅台鄉親會陸續返鄉過節,廟裡也從農曆正月十二開始煮飯,供應鄉親籌辦祭典的飲食,做頭或社友一路煮到食福,直到祭典結束。


但供品從神的祭儀桌抵達社友的餐桌前,準備食材對離島中的離島仍是困難。住在東莒的王姐舉例,因為離島買食材不方便,加上人口減少,老頭大王廟、大埔石刻玄天上帝與猛澳大王等廟的擺暝工作也是大坪福德宮當首(做頭)的職責,在東莒置辦供品是四廟共備的海量,福德宮因此有冷凍櫃貯存供品物資。


東莒做頭分組由神明決定,結婚成家且長駐在東莒的居民,要協助處理擺暝大小事,但有許多在東莒生活的男性,孩子跟老婆都居住在台灣,當面臨過程中有很多女人家要處理的事,每組分配的人力與才能不同,就展現神明的旨意與考驗。


現今東莒當首(做頭)五年輪到一次,每組需要能夠分肉和掌廚的人,而王姐與先生家分在最後一組,不僅和先生輪留守在廟裡顧燭火、擺暝祭祀與烹煮食福料理,她說:「一個家戶至少要有一個人幫忙,而今年擺暝的晚上,動員先生、我與女兒幫忙分福肉。有人切豬肉,有人秤斤兩,有人分袋,我們家好像菜市場的豬肉攤。籌辦擺暝雖然辛苦,但也很好玩。」


從群體到個體,由廟至家,女性不僅做為家族男性背後的女人,只能躲在發號司令的男性背後默默籌備廟裡的細瑣工作,隨著時代演變,有些廟不再硬性規定男外女內的分工,而是展現男女協力共同分工,一家齊心協力感謝神明的心意。


在東莒,「一小盤的就是家戶自己準備的碗筵,大盆的就是大眾準備,屬於當首(做頭)的任務」,剛操持完擺暝的女性熟稔的與我細究供品差異。(2020.2.6攝於東莒福德宮)

脫下圍裙的神明樂隊

「以前女生哪有可能打鼓板?」正值50歲至60歲鼓板隊的女性們回答。


馬祖傳統鼓板的樂譜多稱為「鼓譜」,過去多半透過親身示範、口傳背誦傳承,但隨著人口外移、陸續出現人力上的不足與斷層,鼓板樂也隨著年代丟失音節與技法。2001年前後,馬祖各島[1]鼓板隊陸續出現木蘭軍,過去兒童或男丁組成鼓板隊,隨著孩童長大離鄉,打鼓板的人力也逐年減少,根據筆者2021年的觀察,北竿一支鼓板隊的組成,年齡差可從國小一年級到大學一年級。學過鼓板的小孩一個個長大離鄉,而在地就學的孩子因祭儀過程常在學校上課,老人家與成年男性忙著抬神轎、扛神偶,鼓板人力就更吃緊。


神明的樂手逐漸在節慶場合缺席了。在學校組織義工媽媽的王姐動念:「有沒有需要我們義工媽媽去學?」於是持家的媽媽紛紛脫下圍裙、穿上古服、手持樂器。女性的身影從家裡的大廚、廟裡的私廚、拈香祭祀的忙碌裡抽身,為出巡的神明奏樂。


王姐說:「孩子會長大會離開家,我們會一直在這。」女性堅守的崗位隨時空環境,擴及到遶境的賽場。陸陸續續,馬祖各島的婦女走入神明出巡的隊伍,女性鼓板隊輪番上陣。


「后澳鼓板敲奏很特別,但早期傳男不傳女、不傳外村人,我們成立婦女會時已經有小女孩在打鼓板了,但延伸到媽媽,是從我們開始。」敲鼓板人手不足,北竿的婦女會透過后澳廟委會請示守護神楊公八使,能否同意讓后澳女兒、媳婦開始練習,既守住「不外傳」的傳統,又讓神明有幫手。在經神明同意後,婦女隊開始敲鼓板,現在一敲至少也有十幾年了。


而當筆者問起各島媽媽擺暝中最困難的事,總是難不倒的媽媽們,不約而同說:「自己很笨,年紀到了沒辦法記鼓譜。」背鼓譜成了一樁媽媽們的苦差事,自嘲比較笨的后澳媳婦說,耆老跟年輕人教學方式有落差、打法不一樣,她背譜硬學,背熟了再練習敲出節奏,從第一年的初七初八練習到元宵節當天,終於上場為神明奏樂。


當年還是小女孩時不能敲鼓板的想望,在成為媽媽後得償夙願,女性透過能力與貢獻虔誠,重新敲奏當代的性別分工,也成為將傳統技藝節奏傳承給下一代與孫輩的傳習者。住在塘岐街上的阿姨就說,年紀小小的孫子已經開始跟她去廟裡接觸鼓板,孫子從小就聽,耳濡目染反而不用特別背譜,當她遶境時行經家門,孫子崇拜的眼神總是盯著她看。女性的鼓板聲,在丟失的音節裡重新譜出島嶼流轉的歲月與心意,伴隨時代奏樂,敲出新發展與地方的生命節奏,也是自我價值的響鈸,然而也不是那麼輕鬆,各島的女性們脫下圍裙奏樂,每當遶境隊伍接近自家門之前,身兼多職的她們往往也要趕快將樂器交棒,衝刺返家達陣,燃香迎神。


神明的樂手逐漸在節慶場合缺席了。於是持家的媽媽紛紛脫下圍裙、穿上古服、手持樂器。女性的身影忙碌裡抽身,為出巡的神明奏樂。(2021.2.26攝於北竿—蕭王府女性鼓板隊)

東莒婦女鼓板隊
祈願眾神明

顧家與育兒等母職,不僅在馬祖女性們的日常生活裡,也在別於日常的祭祀中。東莒大坪福德宮擺暝四夜,農曆正月十一日是臨水陳夫人擺暝,身為護佑婦幼的陳夫人喜歡漂亮的供品,因此各家戶的女性會自發準備碗筵席供奉臨水夫人。隨著島上的新生兒變少,擺放的供品也減少,從替自己的孩子準備碗筵,到為孫子女擺放供品,東莒的王姐仍維持守護家人的心意,她說:「不是每個媽媽都會這麼做,但我的媽媽之前告訴我,這樣做奶娘(臨水夫人)會保護孩子。因此從開始許庇佑孩子的願望開始,每年的初十一都要擺供品到廟裡,直到孩子16歲成年謝禮後才不用。」年年體現對臨水夫人的供奉,展露期盼子嗣平安長大的心意。


「送喜」同樣展現艱苦漁業社會對人丁興旺的渴求。送喜是地區人際網絡透過與神的連結,給予新生兒與新人祝福,但傳統社會只有男性結婚、生兒子屬於「大喜」,得以獲得祝福。自家女性在送喜的過程不僅要為兒子、孫子準備儀禮物品、接待神明的隊伍,甚至操辦喜酒;其他村裡女性則擔任「喜娘」為新人賀喜,但進入喜房為新人祝賀,傳統情理中常是德高望重的男性任務。


北竿女性分享自身被送喜的經驗,村中送喜順序照年齡劃分,以表現長幼有序,人多時一路送到天亮,自己結婚送喜時等到半夜,跟婆婆學準備一大桌菜,給打鼓板、抬轎子的人添喜,也會分請鄰居吃喜酒,過去重視生男丁,為了吉利,都是男生來吃喜酒,等於祝賀新媳婦會生男生。


而在送喜隊伍來到自家之前,身為喜家(家中有男性結婚及生兒子的家族)也要在廟裡擺放喜酒與分享,並表示向神明稟告家中新增成員的意涵。隨著時代變遷、人口減少,傳統價值裡的性別也逐變鬆綁,許多民眾開始認為新生兒無論性別,在島嶼出生都值得分享祝福,就像東莒的王姐說:「後來我們覺得女兒結婚,以及媳婦生男孩跟女孩,對我們而言都是喜事,我們也想跟神明分享,也有在廟裡擺放喜酒,而且現在村民少,弄熱鬧一點神明也很開心。」


將超越性別框架的心意傳遞給神明與群體,並在因應時代環境變化的文化復振中起身,重新定義性別角色與翻轉傳統價值。女性在奔赴擺暝賽事中,從未讓自己的身影缺席,她們在傳統祭儀分工中不斷接棒,試著在過往自身未獲得的祝福中,擁有重新傳遞祝福的能力,為她們的孩子與孫輩拓展出文化中更多樣的可能,持續奔赴那場,實踐著更多選擇與平權價值的賽事。


透過祭品籌備、祭祀拜拜等任務分配,展現顧家與育兒等母職,不僅在馬祖女性們的日常生活裡,也在別於日常的祭祀。(2020.2.6攝於東莒大坪村)

〔註〕所訪問的馬祖各島女性,包含:南竿、北竿、東莒,因筆者未能參與過東引跟西莒擺暝活動,未能完整採集到東引與西莒女性意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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