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陳英豪(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博士班研究生)
筆者雖居澎湖,但對同樣為臺灣外島的馬祖,就其自然環境及生業、聚落人文信仰等諸多特色為之深深著迷。又2016年於台北雙年展,觀賞藝術家許家維〈神靈的書寫〉錄像作品,對於藝術家在作品中透過扛乩,與鐵甲元帥的對話,更進一步引起筆者對扛乩文化的興趣。近年因進修、旅遊的機會數次造訪馬祖,參與了幾座村子的擺暝活動,而有本篇粗略的來談筆者對馬祖扛乩文化的認識。據現有相關資料,馬祖列島各廟宇早年人與神的溝通,除透過信眾以香祝禱外,就是透過擲筊杯,或是由神明代言人─「僮子」、「寶馬」,[1]也就是臺灣慣稱的乩童來傳達神明的意旨。
頗具馬祖信仰文化代表的「扛乩」,據信是20世紀初,才由北竿塘岐蕭王府所發展出來的。塘岐玉封蕭王府廟的香火,是位名周吓猴(猴彥)者從泉州富美宮[2]分靈而來。周吓猴居惠安縣(泉州府北),塘岐同興社長老指出他們周姓先人是以捕蝦皮為業,每逢魚汛往就前來馬祖列島。[3]
直到1909(宣統元)年,周吓猴與族親眾人決定遷居北竿,並將原鄉所祀神佛之富美宮「蕭太傅」、「蓮城觀音佛祖」、「金王爺」新雕金身崇祀於周吓蒙宅中,[4]透過扛乩濟世,據信最初當時是以竹椅充當神轎,後來才以木頭製作神轎。由於此種方式頗具靈驗,漸漸擴散到北竿其他廟宇,而蕭王府廟則於1977(民國66)年由鄉紳姜元泉、王水官等募捐建廟,不過其實在此之前蕭王府早已有廟,《馬祖日報》於1964(民國53)年的一篇報導便提及蕭王府於元宵佳節的盛況,然何時從民宅移出另建新廟尚待查證。[5]
至於扛乩的進行,是由稱之為乩將、乩腳、轎腳的四個人,於請求神明上轎後合力抬起,此時神明會使神轎靈動,在神桌上書寫文字或符號,而由資深乩將所擔任的桌頭來解讀與確認,藉此與信眾、社友溝通。[6]
筆者於2021年10月30日晚間七點半在北竿橋仔清頭溪五靈公廟,曾觀察扛乩的進行。待乩將到齊後,眾人扛起神轎,轎上並無神像,僅在轎後插有令旗,桌頭焚香上禱並擊通鼓36響,轎身會忽然靈動轎身,以神轎的座向而言,神轎會左右晃動,此時表示神明已降乩,經詢問這天降乩是廟內的周元帥。之所以在這天舉行扛乩,是該廟所在之南邊山的白馬尊王廟,因神像進行整修需由五靈公廟神明檢視進度與加持。
周元帥降乩後,並不是馬上就到白馬尊王廟進行檢視,而是由桌頭、乩將先就先前所發生的公事進行溝通,由於此段內容較為隱晦,參與的乩將表示無法對外報導內容。不過據筆者與村內人先前的閒聊,推測是先前曾有媒體來採訪五靈公之靈驗,導致一些不必要的困擾,甚至讓周元帥受到天庭上的糾正。從該段談話過程中,周元帥並不是顯現絕對的權威,而是讓乩將們自行溝通所遇到的問題,有時眾人與神轎都會出現長時間的不語,因此與其說是神明降了意旨,到不如說神明是擔任主持人,而讓桌頭、乩將們透過與神明的對話達到全體的共識,周元帥僅會簡單回答「是」─即神轎向桌案左右移動,並在桌上畫一圓後敲擊;否─則是與桌案平行的前後移動,周元帥若要表達肯定語氣之強烈,則會猛烈撞擊桌案。
然而,塘岐蕭王府雖有其扛乩歷史,但究竟是何時擴及到全北竿島,過去並未有研究或報導指出明確時間。扛乩的執行至少需要5個成年男子,且神轎最重者達50公斤,是需要一定體力,且往往有子承父職的現象,理當應能建構出北竿各村各廟之乩將團的歷史傳承系譜。不過筆者尚未發現有相關研究整理,僅有劉宏文老師在《聆聽神明:橋仔漁村的故事》提過幾則乩將口述的靈驗故事。[7]筆者也對現行對於扛乩文化的解釋感到疑惑,如「因神媒通常年紀較長,神靈多次附身,對他們體力造成負擔,在老人逐漸凋零下,神祇示意漸從附身轉而以輦轎為媒介」之語[8],世代更替原就是歷史長流的秩序,既有神媒被挑選,當他退休後自然也會由神明再挑選新人來接替。
因此北竿扛乩文化的傳播興盛,不應化約成是神媒老化凋零,而該進一步探究其歷史背景下的社會脈絡。筆者訪問鄧小蘭女士(福建古田縣人),其先生陳開心(1972年生)為北竿橋仔開心農場的主人,他們家裡奉祀有徐懋功為家神[9],徐懋功該神為陳開心之父陳妹官先生於海邊所拾獲,後恭奉在家中後頗有靈驗,並降乩於陳妹官身上來濟世救民。由於陳開心先生並未在家,鄧小蘭女士有關其公公陳妹官事蹟也都是聽陳開心先生轉述,據鄧小蘭女士轉述內容,陳開心年輕時有經歷過家裡求神者門庭若市之盛況,因此可推論陳妹官擔任神媒應有持續到1980年代。
而據清頭溪五靈公廟之桌頭林克秉先生說法,早年橋仔不僅是廟裡神明眾多,一般人家裡也多祀有神明,如陳妹官先生家中的情況所在多有,但也是因為神媒文化的興盛,漸漸有心術不正者假傳神旨興事(如賭博等事),因此在一段時間後橋仔各神逐漸不再以神媒為乩身,而是改用扛乩的方式。
正因為扛乩比起神乩附身更為繁複,乩將由神明挑選後,要與同組乩將們一同訓練抬舉的協調與平衡,步伐也須整齊,不同神明示意的方式等,甚至是體力的鍛鍊,如10月30日周元帥乘轎從五靈宮廟前往半山的白馬尊王廟,筆者遠遠追不上扛著沉重神轎的乩將們。除了自身乩將團的訓練,在北竿也常見到各村之間互相代訓與支援的情況,而這樣的情誼一般民眾也能在元宵的全鄉擺暝遶境中看到,相熟的廟宇之間,雙方神轎會緊緊相靠並在原地打轉,使現場氣氛更加沸騰熱鬧。
今日的北竿各社、各境之廟宇,就是透過扛轎達成地方社群的凝聚,也與友廟建立起社群網絡。在完成白馬尊王廟神像的整修檢視後,周元帥乘轎返回五靈公廟,並讓眾人休息一刻鐘,此時就有境內的社友前來向桌頭表示要問事,也有乩將跟桌頭說某某村民拜託他詢問某事,此時就從公事轉向為信眾的私事解惑。因此扛乩與所使用的神轎,不僅是信仰的象徵物與器具,更是北竿鄉各村之社、境之間區分彼此的神聖物件,若能透過神轎的乩將、桌頭、問事之信眾與神轎間的所屬人群網絡建構,往往是地人群之婚姻、職業、教育等社會關係有所關聯,也反映聚落的人口變遷與重組,將有助於我們對當地歷史文化更細微考察與書寫。
│參考資料│
[1] 賀廣義《島嶼。群落。祭祀》,連江:連江縣政府,2011,頁53。 [2] 泉州富美宮主祀蕭大王,名望之,為西漢太傅,因此也稱蕭太傅,為泉州地區王爺信仰的中心,據信1506~1521(正德年間)始建,1881(光緒7)年移至現址。 [3] 王花俤,王建華,賀廣義《馬祖文化事典》,連江:連江縣政府,2016,頁155。 [4] 〈北竿玉封蕭王府最早的神尊〉馬祖記憶庫https://matsumemory.tw/node/27856檢索日期:2021/11/10 [5] 民國九十三年〈蕭王府廟史略〉;《馬祖日報》民國五十三年三月二日〈元宵夜記北竿〉:「今天晚上蕭王府內,燭光四射,祭品豐盛,特別是二條又肥又大的“豬公”更是奪目,參觀的人亦極為擁擠,廟“中主事”站在門口,對於每位參觀者,皆以香煙招待,特別是對於“阿兵哥”招待得更親切」。參見http://data.matsu-news.gov.tw/檢索日期:2021/11/10 [6] 〈北竿扛乩文化的誕生〉馬祖記憶庫網站https://matsumemory.tw/node/25551檢索日期:2021/11/10 [7] 劉宏文、曹鈞偉《聆聽神明:橋仔漁村的故事》。連江:連縣府,2018。 [8] 〈北竿扛乩文化的誕生〉馬祖記憶庫網站https://matsumemory.tw/node/25551檢索日期:2021/11/10 [9] 即李勣,字懋功,原姓徐,由唐高祖賜姓李,為唐朝開國名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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