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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祖禮俗簡介:「絕問」與「燒菜飯」(下)


作者:陳高志

鄉野奇談之所以吸引人,在於它的故事情節曲折。當事人若有繪聲繪影的本領,那這個迷人的故事,將會流傳於相同生活背景的同儕中,甚至歷久不衰。本文所說的幾個小故事,都是我的經驗,因此這就無關乎他人的人格或隱私等問題。其實和本文類似的故事各村都有,大家看了之後,就當做是發生在舊社會中的生活小漣漪吧!若願意進一步去類比、去聯想,或許會牽引出更多離奇的小故事來。


前文說,我在童年時代曾染上腮腺炎。某日清晨到校,林良華老師對我說:「你的嘴巴有點歪。」可我自己毫無感覺,他帶我到辦公室照穿衣鏡。也許是心理作用,結果越看越歪。說時遲那時快,二話不說的哭著跑回家找娘。媽媽帶我到隔壁的隔壁找親家母「診療」,記得她為我抹上黑色土藥。因不見療效,過了兩天再去找「神嬤」(類似靈媒角色。ㄒㄧㄥ+ ㄇㄚ+,sing+  ma+)。家母表明來意後,對方就盯著我瞧,並且用很嚴厲的口吻說:「有一次神明巡邏村莊,妳兒子隨地小便,不小心『尿花』濺到神明的腳,結果被搧了一巴掌。」「神嬤」之言讓我信以為真。民國四十幾年的馬祖,家裡都沒衛浴設備,到屋外小解根本就是男人、男孩、男童的「專利」。所以,到底是哪一次「命中」的,或在哪裡濺到的,自己也說不準。因為這次是向神明謝罪,所以,到廟裡是燒「元寶」(兀ㄨㄛㄥ+ㄇㄛ+,nguong+ mo+)「庫銀」(ㄎㄨ 兀ㄩㄣˋ khu ngyngˋ)。後來聽軍醫解釋,方知此乃腮腺炎也。不諱言的說,這次「傳奇」經驗帶給我很大的影響。

戒嚴時代,兩岸對峙。大陸不能去,台灣不方便去,絕大多數人的「生老病死」都「發生」在列島上。「二次葬」不是馬祖習俗,但卻有許多不得已的原因須開棺撿骨。撿妥的枯骨就放置在陶罈內,從前馬祖民間沒有火葬設備,也沒有存放骨灰的納骨塔。內裝人骨的陶罈馬祖話說「金甕」(ㄍㄧㄥˋ兀ㄛㄩㄣˇ,kingˋngoyngˇ)。「金甕」不可能放在家裡,更不可能郵寄到台灣存放,只好在自家的農地內側隱蔽處露天擺著。(極少數的人家將棺木ㄉㄧㄥ(ting)在家裡,那是另一種習俗,暫不敘述。)有「他」在的地方,一般人都會敬而遠之。除此之外還常見搭有袖珍的小小房屋,馬祖話說「宮囝」(ㄍㄩㄣˋ兀ㄧㄤ+,kyngˋngiang+)。小時候的我,生性調皮又好動,而且愛看勞軍表演,然後順便採野果。所以,家大人常警告我,走在荒山野地,絕不可亂丟石頭或隨地小便,以免不慎冒犯了「甕中人」。因為有尿到神明腳的「前科」,所以,父母親的警告一直牢記在心,這是少數肯聽話、並且牢牢記住的實例。我家祖墳於民國50年修建完成(根據墓碑資料),在此之前也歷經多年的施工。記得當時經常要送點心到工地,吃點心是匠師們休息時間,他們聊天的話題「七葷八素」,有些聽得懂,有的「聽不懂」,但歷歷往事盡在記憶之中。最常見的動作是尿急解手時,大家都會說:「天地神明快行邊(走開),我此刻(馬上、立刻)放龍(尿尿)了。」

前段提到「尿花」與「放龍」之詞,那是很典雅的古方言詞彙,就是因為典雅,故須用通俗、土直的話語來解釋,否則無法精確達意。好在所用的詞語尚未到「粗野」的地步。「尿花」不是尿在花圃澆花的意思。而是指「野外方便時,未注意風勢、風向,因風而起的尿霧水花。」至於「放龍」的樣子,可謂盡在不言中,略加思考想像,答案不難呼之欲出。

54年寒假初(?),全身無預警的長出疹子,夜晚奇癢無比,凡抓過必留下痕跡。老爹要我用包粽子的鹼塊泡澡。鹼塊我家有販賣,馬祖話說ㄘㄛ+(tsho+),漢字書寫做「草」(要用文讀音來念)。兩天過去了,皮膚照癢不誤。隔壁表叔建議用泡海蜇皮的明礬泡澡,但只有止癢功能。最後只好到衛生院掛門診,看診的醫師是中心國小籃球教練狄老師的尊翁。三天一個療程,每天藥吃4次外加一次針劑,經過三次療程,「癢症」不動如山。為我注射的大姐,是一位心地善良、受過短期訓練的助產士,她打針打到手軟。我不知道她的大名,否則遇見她一定向她鞠躬行禮。某次打完針,左手按壓藥棉,並攬著我語帶哽咽的輕聲說:「小弟!這種病吃藥打針沒效,快請媽媽到廟裡燒香試試看。」那種憐憫的眼神和語氣至今不忘。當時牛角村無廟宇,即便是神明也是寄人籬下。到「西邊山」平民百姓家,在場有一位見多識廣的阿婆說,這是「病腿鬼絕問」。馬祖話的「病腿」(ㄅㄤˋㄊㄛㄩ+,pangˋthoy+)就是國語的痲瘋。痲瘋雖然可怕,但「病腿鬼絕問」並不可怕,因為鄉親聽習慣了,而且聽說只要燒一些紙錢就能打發。然而身歷其境之後才知道事情並不單純。

阿婆交代,先準備一個破敗不堪使用的火籠竹編外層(圖1.),她說越破爛越好。這麻煩大了,因為此物是阿公、阿嬤寒冬烤火取暖聖品,也是陰雨天烤尿片的工具之一。竹編外層是護著內裝炭火的陶罐,外層一旦腐朽、鬆散、解體,就只好拿去當柴火燒飯,因為誰會抱著炭罐子自我炮烙!所以,沒有人會把腐朽的物品留下備用。家母英明有智慧,做事果斷又明快,此物既然不可得,必有一物以代之。她想到用斗笠,因為斗笠的骨架也是竹編的。媽媽拿著全新的斗笠和鄰居交換。據說「病腿鬼」愛髒,母子倆拿著紙錢、舊斗笠來到牛角人所稱的「北埕」(ㄅㄛㄩㄎˇㄉㄧㄤˋ,poykˇtiangˋ)。此地是垃圾場,旁邊有一公廁及糞坑,地點很理想。家母嫌不夠髒,又到糞坑上方拽一些枯的「菅母」(ㄍㄤˋㄇㄛ+,kangˋmo+)助燃,並且不斷的拋下紙錢。待火勢猛旺時,吩咐我在火焰上方作東西、南北來回各跳躍九次。用軍事術語說,這是「交叉火網」。跳完之後我不能回頭看、不能和別人交談,尤其不能說剛才做了啥事,回到家裡蒙頭就睡,媽媽則在現場滅火。奇蹟出現了,不到半個小時,身體不癢了,平丘狀的疹子也不見了,並且能在被窩裡偷看葉宏甲的漫畫­­—–《四郎與真平》。

傳統式火籠
菅草

當天晚餐胃口特好,媽媽開始「表功」。老爹不信這套,認為病程走到尾聲自然會痊癒,這回只是巧合而已。但是,當事者是我,感受最為深刻。從未經歷過如此經驗,從「癢到極點」到「完全不癢」,中間居然跳過「漸漸不癢」的層次,神奇的事,若非親身經歷,實在是無法想像的。

民國72年任教馬祖高中,某日下課鐘響,班長喊「起立」、「敬禮」,我卻無法彎腰回禮,甚至無法走下講台。全班同學看著我,等我下達下課的指示。最後只能揮手示意。費盡力氣跨出第一步,步下講台卻只能一拐一拐的回到辦公室。心裡正在納悶,莫非……!只好輕聲細語的做「燒菜飯」承諾。晚上和曹主任一起去看電影,回程借故脫隊到雜貨舖買線香、紙錢等,趁月黑風高,「夜半無人私語時」,選在教職員宿舍和舊廚房之間的空地舉行「祭典」。那一次燒的紙錢不少,因為住校,無法預備白飯,故只好邊燒邊說,紙錢中包含「實物代金」,以免被誤會此為「好康」之旅。

以上情節雖然是我的小故事,但想必大家不會感到陌生,因為類似的故事也發生在其他家裡。家鄉從貧窮走到小康,由戒嚴狀態過渡到民主社會,想必有許多傳奇故事可說。故事的價值並不在於它是否可歌可泣。我個人覺得,只要是自己的人生漣漪報與他人聽,都是溫馨而雋永的。


轉載自《攀講馬祖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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