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異鄉魂,島嶼神─側記牛峰境陳將軍


作者:劉枝蓮

1950年11月28日容我躬身一鞠的禮敬


這不屬於少數人的秋天。老漁夫兩手空空,揹著五位靈公、白馬尊王、陳將軍等落居桃園,眾神們赤腳舊衣,香火泫著族群遷徙,牛角這樣的小漁村,以前停泊他們的船,現在他們的船與大海最後一條練子,斷了。


天一亮,永福街低矮房子,鼓譟起來了,趕赴工作的人,不再穿著雨衣雨鞋,工廠機器嘩啦嘩啦,一會工夫變出來大海的聲音,一會工夫又變回機器吼叫,四周都有腥鹽之味,是海島的聲音。從不想有一天會離開大海,漁夫說。


民國六十年,陳將軍的分身,隨乩身遷居中壢華勛社區。在遷居桃園渾沌元年,漁民無力為眾神及自己安頓舒適的家,乩身陳先生只覓得廢棄的軍營,在牆面鑿起了門,以木片來遮風擋雨,那便是神們的家。之後,陳先生再次遷移落居在桃園八德(大湳)現址。天地有語。上一代這一輩,離鄉人難過了,哭了,都會來這裡,粘上一把香,望鄉的日子用鄉音來填補,潮濕的岐路有異鄉魂安慰異鄉人。心也不感到孤單了。我聽著、聽著,眼睛不知不覺得濕了。


1950年11月28日,我再次來到廟宇,距我首次來到廟宇,短短三年,落居桃園的龍山寺,已是卸下鐵皮屋,換上與牛角村〈牛峰境龍山寺〉同樣門面的家。仿佛被安排過的相遇,在那兒我巧遇來自四方乩將們,我說的是當天。其實不在大神下來問事或約定的時間,乩將們都忙於生活,我擇以當天下桃園,也得力我弟有空。


「陳將軍故事完稿嗎?」來不及多想,就像故事有了黏著點,廟管曹主委果斷決定,讓乩將們靠攏,沒有擲茭儀式,神轎起駕了。大神下來了,神轎落筆下「陳」──祂是陳將軍。我請示大神問答的方式,然後攤開以「口說」(訪談)得來的碎片,羅織出祂的過去與來處,逐字逐次的朗讀、詢問以及想要的答案。雖然這是我從沒有的經驗,但我確能對乩將們隨舞的姿態,分辨出「認同、不認同」等的神意,溝通無礙。更精準的說,以四人為伍的乩將隊,透過神轎或以落筆或以移動,有如教授指點我的論文般,點出想法、指正錯誤,尤其是四人合力寫下超過10個字以上的字串聯,該如何做到呢?「虛擬的真實」是我與神轎對話的解釋,我是這般想。

以五位靈公為主神「牛峰境」的轄境,供奉五靈公、臨水夫人、白馬尊王等,都是隨先民從福建沿海,比如,五位靈祖廟是福建潭頭鎮文石村遷徙而來,唯有陳將軍是民國三十九年由人溺水漂流牛角澳口,因為多次顯靈,救助鄉里,以牛角村民為主集資蓋廟祭嗣。然,因為島內多處廟宇都供奉陳將軍,在地人都稱為「陳大哥」〈如西莒青帆陳將軍,現以晉封為陳元帥〉為免混淆,時任桃園龍山寺主委劉建華一行曾經去福建省尋根未果,筆者興起以口說歷史進行訪談,得出蛛絲以非虛構故事來敘述。

馬祖‧牛峰境

這是漁家放釣的時節,牛角村的漁民出海作業。海上有「水馬」漁夫指給同伴看,沒有驚訝。討海的人,深信老祖宗口傳,在海上遇見「水馬」若不予理會,將會召來厄運。「昨兒放釣的網,若不及時處理,上勾的魚將要腐臭」年長的漁夫,這般想。


「假如,祢需要我們的幫助,請留在原地,等我們回航……」漁夫說,但漁夫不能確定水馬是否聽得到,他只能假意祂聽到了,懂了,反正有心了。細雨淋著大海,海浪拾下落日,漁夫收網了,今日不算豐收,樂天知命的漁夫壓跟沒想水馬是否還在原處,潮湧日夜的流淌,為生活勞累的人,大抵只想著早早回家,候著潮汐來時,再回到大海,過著即不向前,也不回頭的日子。


已過了响午,水馬仍留在原處,說底了是潮汐的緣故,還是浪頭又將祂摔回來,漁夫們越想越不知道,反正貓咬耗子,狗看家,我們漁家是重承諾,即是以吐一口痰、勾個手指頭來允諾,都得算數,何況要將水馬帶上岸,這樣天大的承諾,這是民國39年,發生在小島的故事。


那時,小島鬼哭狼嚎,國共內戰在閩江口持續交戰中,但水馬身上並無槍彈殺戮痕跡,身上穿著的棉襖看似軍裝,也像是漁民身分。其實漁人們沒有多想,小島四面臨海,總會有漁民溺水,隨海潮漂流而來,還是老話,死者為大、入土為安。


「扛不動,就是扛不動。」水馬像使壞的小孩,賴著不願起身。漁夫左邊的褲腳卷到膝蓋頭,右邊的褲管濕了一大截,就這小段的路,已是氣喘噓噓。據民間扛棺木,感覺重時,便會齊呼「輕!輕啦」提醒亡者,通常有效。這次有些古怪,任如何更換姿勢和人數,傾斜的肩膀加重抬腳的難度,沒什道理?有默契的四個壯丁,合力扛百來斤的漁具,不就稀鬆平常的事。


「就這兒吧!」漁夫有些賭氣,別說討海人倔強粗暴,連草蓆、冥紙都拿來了,雖說俗定不入村,總是要越過山頭,這下可好,就選在風口浪尖,最好老天保佑,海水不倒灌,祢且長眠與此。(說也奇怪,任有風大浪大,即便60年代八月十五颱風,沿岸遭海水倒灌一層樓高,漁家紛紛撤離,海浪也未越雷池一步。)


海浪急著上岸,啪啪的鬧著。群鳥撲翅飛來又飛走。老村長陳先生帶來一快白布,如裹木乃伊般慎重。當上香祭拜、儀式完成之後,陰霾的天氣頓時有了曙光,彷彿預告了甚麼?


註:「水馬」是島嶼人不直呼溺水的人。

馬祖‧牛峰境龍山寺 (下方是陳將軍成道處)

「依伍叔」怎麼了?依母探頭問路過的依嬸。自從抬「水馬」上山之後,依伍叔像是中邪,每到傍晚,似乎有一個強大的靈魂,藏匿在他的肉身之後,只消他閉起眼睛,就彷彿走進了與夢交織的虛空中,本來溫熱氣色,轉成蒼白臉色,全身無處不哆嗦,哆嗦之後,就起寒顫。


「些許被嚇到,依嫩舅回家之後,也做了惡夢」依嬸雖然搭著話,其實她非常擔心丈夫被邪靈附身。「是邪靈,該怎麼辦呢?」島嶼婦人,總以伸出小尾指,低低的說,深怕邪靈聽到、沾粘上。一次,丈夫在屋內竄上跳下、迷不知津渡時,她點起了家中歷代供奉的「帝爺」(五靈公)香火。「帝爺」〈五位靈公〉是正神,祂會庇佑丈夫不被邪靈附身。


「我是陳將軍。」香點到一半,祂來了,祂說。通常陳將軍來了,全身是勁,像是千軍萬馬任祂發號,與平常陳依伍判若兩人。初期,陳將軍以點頭搖頭、畫符來答復信眾的請求,直到──「警仔來了。」陳將軍說話了。那是新國哥為他母親腳疾來了,新國哥是村裡少有的警察,少時官階小。


陳將軍下來次數多了,處理信眾疑難雜症都有顯應,祂的神力從這個村到那個澳,遠近已皆知了。尤其在不易養大(出麻、出痘)孩子的年代,有母親想起將孩童的圍兜,拿來請陳將軍用印,讓孩童穿在身上,取得貼身的庇祐。


多年之後,發展出了香火袋。母親們串連大神們的香火,以紅布縫合成袋口,掛在孩子的衣背上,境類繁多,有白馬尊王、五位靈公、秋蘭大姊……隨孩子奔跑、跳動,模樣逗弄極了。我說是四十、五十年代的小島。


在孩童衣背後的香火袋群中,就屬牛峰境陳將軍最為火紅。為了獲取陳將軍的特別看顧,母親們想出了將孩子皈依陳將軍,當了義子。兩人一夥、三人一群的傳開了,大家爭先做了陳將軍的義子,小的剛出生,大的都超過十五六歲了,本來鄉里重視的叔、姪輩分,也亂了套,老太太搭了話,她說沒關係,因為是神。


漁家是重情義。陳將軍幫忙解決信眾阿里阿雜的事,正月初七,酬神的排夜活動,從六個人繁衍十桌、二十桌,幾乎巔覆一座島嶼。這樣還是不夠的。有人提議每戶以擁有漁網張數為單位,每張網七十元為數進行募款,陳將軍廟落成了。


座落「水馬」執意不走的地方,骨骸葬在向海的山上。


一張紅色紙上張貼農曆三月初三(出生)、農曆八月十五(成道)是陳將軍生日。


顯靈

一切都還在指指點點的年代,牛角村這個小村落,聽說神明陳將軍要下來了,人們都招了慌,等待問事的人,將乩身的家,那不大的茅草屋填滿、擠暴。望著插在香火罐上的香,慢慢旋著,問事的人盤算著該如何說,神明才會聽懂自己說什麼?


陳將軍來了,非常雄壯,解語者站在一旁,陳將軍說什麼,他也說什麼。問事的人鬧了一圈,慢慢散了。有人提起,陳將軍從哪兒來,關於水馬的事。「我受朋友陷害,與內人同時落海,我漂流到此,得地靈修煉成道,被敕封為將軍,本名陳。」解語者聽後,這般說。


陳將軍,北方人,曾就讀私熟,在抗戰起間參軍,曾受情報訓練,國共內戰期間被派任福建定海(漁村)由於熟稔漁事技術,指導漁民從事海上作業,深受定海漁民的信任。之後,因為出任務,被同僚陷害,在定海鎮落難,屍身隨漁船漂流牛角村澳口,不遠的海面,被出海的漁民所遇,牽引到牛角村,遷葬牛角之巔。


島嶼人拼湊出陳將軍前生,被奸人陷害,得之地靈,轉為神家的故事,傳了一遍,之後又像迷了路,沒聽說了。那是說,四十、五十年代的小島,人們得聽著海螺聲趕赴集合、挖坑道、躲空襲和防空襲的演習,忙迫著過日子,只有痛著、病了無助時,才又想起這異鄉魂、島嶼神。之於陳將軍的來處,大抵就是陳將軍而已。


至於,陳將軍顯靈的事,像生機勃勃的春天,繁花盛開。


比如津沙村林大爺病入膏肓,家人已是為他料理身後事,經陳將軍隔空抓藥,卻起死回生了。比如,陳家小弟癲癇,媽媽情急下,咬了陳將軍香火袋,有了奇蹟。諸如此類,在2018年的我,拿著筆記做田調,受訪者仍然說著篤定,音頻頗高,彷彿我遇見,陳將軍脫下身上唯一棉襖,為島嶼人付出生或死的感覺。


「那日,天初亮,我見一人,手持軍鋼盔,中等身材、儀態威嚴,我問口令,他對答,問位階,他自稱陳將軍,問他此來目的,說是看村民打樁,再追問,他說牛角村民都識我,可以問問……。」營步站哨的衛兵,是充員兵,想起向晨發生的事,有些怪,經打探防區長官,並沒有將軍姓陳。於是他走進牛角村,探問路人。居民聽說陳將軍顯靈的種種,聽多了,習慣了,習以為常了。


故事本身是謎,何時按下故事倒數計時器不是謎。即是到了六十年代,在村內守港口的哨兵與我說,那廟口供奉是軍人嗎?他們說他們見過陳將軍,穿著棉襖的人。村內包括我從不識陳將軍來處,新移民的充員兵又怎麼知道呢?


位居小島偏北的村落,以前住著陳將軍,現在仍然住著陳將軍。分身桃園陳將軍與牛角村遷徙包括五位靈公等眾神,在八德龍山寺有與牛角村同樣門面的家,至於陳將軍的故事,從乩身到乩轎〈包括我與乩轎三次的對話〉不只說一次,也不是一次說完。


桃園‧龍山寺

這兒有點兒晃,彷彿回到五十年前搭補給艦離開,離家的人生活波浪上,浪潮連綿不絕於耳,而且越來越稠密,越來越稠密,如鞭炮聲,越稠密越響亮,越稠密越響亮,門外千歲的古板隊,敲下是稚齡童子的鄉音。2019年6月15日移民二代,以神轎引陳將軍回牛角村。小島是祂的根,在祂成道那刻,已是重生,我懂了。那是說,陳將軍之所以交代「不究祂的前世」、「不修祂骨骸葬生處」的道理了。


奮力一鈸,在不近的遠方,散在地上的腳印雜沓,有老年少年有男孩女孩,走出上一代、這一輩,故事留下懸念,以文字為載體的移民史,影子緊緊追隨。落居桃園八德龍山寺供奉陳將軍,不再指導漁民從事海上作業,而是為其所轄,祂一切可以退位;為其所民,祂的一切也都可以前進。祂是大海島嶼的父。


占地不為王、落草不為寇。不知不覺的永遠向海而望的老漁夫走了,一些事重新定義,另一些人事又來到了,2019年1月,關於在桃園蓋一棟與牛角灣同樣門面的家,以同樣85度C熱情擁抱離家、想家、望海的人──,

如同閩江,在最深的夜裡也知道明天的去向。

座落桃園大湳龍山寺,是隨馬祖牛角村民遷徙來,每一支氏族遷徙的故事,都有整個族群信仰的印記,也是祖先來處的一篇篇詩章。陳將軍之所以特別,祂是民國三十九年以降,從馬祖小漁村應顯的異鄉魂,島嶼神。

桃園八德龍山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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