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陳高志
「分年」是馬祖年俗中極重要的儀式之一。類似的禮儀其實各地方都有,只是名稱不同而已。
在台灣求學連同工作,加起來也住了將近40年,所以,對此地的習俗也略知一些。馬祖人的「謝天地」,如同本地的「拜天公」。只是台灣「拜天公」是拜玉皇大帝,而我們的「謝天地」並無明確對象,鄉親把「天」神格化,視「天」為對人間賜福降禍的最高主宰。我們稱「謝天地」禮儀為「分年」,是在除夕當天的日間假自家大門前舉行。住宅門前的小區塊平時稱「門兜」(ㄇㄛㄥ ㄋㄡ,muong nou),只有在酬謝天地時稱「天前」(ㄊㄧㄢ ㄋㄟㄥˋ,thieng neingˋ)。馬祖人稱住宅大門邊的柱子為「門栨」(ㄇㄛㄥˇㄑㄧㄝˇ,muongˇtshieˇ),屋主會在此貼門聯,或有釘設供插線香用的小裝置(見圖1.)。有「文化素養」的耆老,他們對天敬香後,絕不說:把香「插門栨咧」,而是說「插天前」。雖然說「分年」是在除夕日舉行,只因為馬祖環境特殊,偶而也有提前之例,但絕無延後辦理之情形。
從前台馬之間的交通非常不方便,四十年前絕對想不到,兩地之間居然能開闢空中走廊。海路航班每個月3~4航次,依慣例,農曆年前的最後一航次是安排在「祭灶日」和「小年夜」之間,有時交通船甚至在除夕的清晨才到達基隆港。若要來台過年的家庭主婦,會在除夕之前找個適當的日子「分年」,以方便旅程的安排。40歲以上的鄉親,對「分年」詞彙應該不會感到陌生。在人口大遷徙之前,牛角村的人口很多,年節時刻,我家雜貨舖的生意非常好,當時半大不小的我需幫忙顧店。感覺到,顧客雖同屬一村,但老、中、青的男女用語,似乎仍有些微異同。彼時年紀小,我總是將它聽成「ㄅㄛ(puo) 年」,可是聽家母的發音卻是「ㄅㄛㄥ(puong) 年」。民國72年任教馬祖高中時,縣府文教科招集南竿鄉的文史老師撰寫《吾愛吾鄉》—馬祖鄉土教材,在下負責撰述〈民俗〉及〈教育〉兩個單元。文章中就用到這個名詞,當時是寫成「報年」(見該書p.12)。因為「報」在甲骨文、鐘鼎文中有用作祭祀名稱的,「報年」的意義在「酬謝老天的保佑」。所以,用「報年」來記述此禮俗似乎也順理成章。
隨著時間過去,讀書心得略有增多,心想:本詞彙若寫成「褒年」好像也通。因為有民俗學者將「年」視為「獸類」,既然是「年獸」,人們為了趨吉避凶,對它進行「安撫」、「頌揚」,不是也頂合理的嗎!「褒」的馬祖話說ㄅㄛ(po),老祖母抱小孫子入懷,一手輕輕的拍著嬰幼兒,口裡發出:「褒啊褒」的安撫聲音。哄孩子入睡的動作說「褒去睏。」這些都是寫成「褒年」的很好理由。後來作馬祖方言調查,發現絕大部分的鄉親是發帶有鼻音韻尾的ㄅㄛㄥ(puong)年,在三種說法都能言之成理時,我只好「從俗」、「從眾」。所以本篇文章就採用「分年」為題。
既然採用了「分年」,那它的詞形、詞義等問題必須做釐清。在收集方言語料時,曾為某些詞語走訪多人,本詞彙就是其中之一。台馬兩地的耆老只知梗概,卻無法給出精確的答案,因此只能靠「自力救濟」,想方設法的為它做合理的解釋,好在鄉親們提供的詞義頗為統一,現在只要解決它被寫成「分年」的原因就可以了。
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《辭源》收有「分歲」之詞條(見該書p.264),其下引述兩則資料極為寶貴。《風土記》:「除夜祭先峻事,長幼聚飲,祝頌而散,謂之分歲。」(原文簡譯:除夕夜晚,祭祀祖先結束,大家聚在一起飲酒,彼此祝禱後離去。這個餐會就叫做分歲。)又引陳善《杭州志》說:「古有守歲之宴,言為達曙飲也,今至夜分而止,故謂之分歲。」(原文簡譯:古人有通霄喝酒守歲之規矩,今天習俗有變,喝到半夜即可,所以,這種習俗就稱為分歲。)看了這兩條資料,有關「分年」的答案已思過半了。「分」有切割、分開…之意,年三十的除夕是舊曆年之終,隔日凌晨開始即為新一年的開端。換言之,新舊歲月在此切分、交替,人們祭祀答謝上蒼,同時也寄望來年大展鴻圖。「分年」的解釋應如此這般。
前述「分年」儀式須在自家大門口舉行,此非馬祖創例,閩東地區也是如此。民國60年代,大台北地區的住宅逐漸「公寓化」,「我家門前有小河」已成了夢想,公寓的大門前那是公共空間,想要設供桌擺「香案碗燕」是有些麻煩。旅居台北住高樓層的福州老鄉,有些不想下樓、有些是懶的下樓,因此「分年」就在自家的前陽台「將就」、「將就」。我有一位台籍女性朋友嫁做福州媳婦,嫁進門的第一年除夕,看見婆婆在門口拜拜,她以為是拜鞋櫃裡的拖鞋。因為傳統華人在過年時,會在重要的器具上貼紅紙表示感恩,所以,當下她對福州人知恩圖報的美德極為崇敬,認為福州人真是多禮啊!「可惜」這心中的「茅塞」,還不到元宵節就被她先生給疏通了。
我有一位姑婆,和我家比鄰而居(即今曹前局長家)。印象中姑婆是纏足的,我常常被「使嘴」(使喚。ㄙㄟㄗㄨㄧˇ,sei ʒuiˇ),所以她對我蠻友善的,調皮的我被父母親責備時,她會出面打圓場。她有一台織布機,只有玩弄她的織布機時才會被罵。老家左右兩側原先是以木板相隔的,小時候每一次上下樓梯,從空隙處看過去,就能看到姑婆在飯桌邊織布、和填鴨子的神情。每逢初一、十五她都要吃素、燒香。在木板的隔牆上,貼滿了紅紙做的插線香用的克難香袋。姑婆不識字,更不會寫字,牆上不下十個的拜神香袋,都是用她熟知的記號代替神明之名。每一次燒香敬神,將拜一輪的線香插妥,屋內早已香煙瀰漫,且久久不散,不難想像此刻她家裡是「高神滿座」的。當下最緊張的就是家父母,因為稍不注意,三間連棟木房子,那不是開玩笑的。所以,都會趁上下樓梯時,多留意一下姑婆家的大廳以策安全。她平時也養雞,一定會留一隻公雞做「分年」的供品。有公雞做供品的祭儀馬祖話說「雞角禮」(ㄍㄧㄝˇㄛㄩㄎˊㄌㄝ+,kieˇψykˊle+),而且牠的尾巴須留一撮雞毛(見下圖2.。留羽毛的目的為何?目前待考)。某年她養的公雞不知被誰拔了毛,拿去做毽子(我猜),姑婆茹素敬神,為人「嫩貳」,她不可能如潑婦般的當街叫囂罵人,但輕聲細語的埋怨可沒少過。「分年」當天,她從我家的雞毛撢子拔下幾根雞毛,然後用針線縫在雞屁股上。敬神的誠意令神明感動,只是那幾根羽毛看起來就是奇怪。借廣告詞來說:「天然尚好。」因為雞毛和雞身不成比例,在寒風中隨風飄盪,就是顯得孤單。
某次同學聚會,大家閒聊不免說起從前事。當時我把姑婆事和大家分享,座席上有人因大笑而岔了氣。有一位來自莒光的同學說,他少年時代也曾見過類似的處理方式。可見人同此心,心同此「禮」,但話說回來,這是權宜變通的做法,非屬常態。前人說: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」,在相同的閩東文化薰陶之下,彼此的思維一致,表現在行動舉措上當然也是有幾分雷同的。
(開版照片為賀廣義老師提供。)
轉載自《攀講馬祖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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